\石/\斑/

@GlacierInVain

Dreamers often lie

    班伏里奥真的看见她了。

    的确是跟他那位疯疯癫癫的朋友所描述的一模一样——玛瑙大小的身体,驾着榛果的空壳。蛛网套着纤细如黑蚁的马,肢节奇形怪状,凑起一座摇摇欲坠的微城。她拖着游丝和月光静静地停在他枕头边上,像是一只可以随手碾碎的昆虫。

    班伏里奥猛然起身,又屏住了呼吸,唯恐一阵微风就要把她吹散了。他还犹豫着要不要伸出手去碰一碰,却发现自己身边忽然多了一个人。

    茂丘西奥大约是乘着夜风飘落到他身边的。班伏里奥还记得好友的脸,惨白又安静的,他闭着眼睛,双手交握在胸口。可是眼前的这一个——他看去生机勃勃,又飘忽不定。那些不时会刺痛旁人的、形状绝异的棱角却影影绰绰,像是从那枚小小果壳中展开的一幅轻纱。

    “你怎么一副活见鬼的样子。”

    茂丘西奥熟门熟路地钻到他身边,闯入者的重量并没有让床铺下陷分毫。班伏里奥看看他,又看看自己的枕头——此刻它已经被茂丘西奥抱在胸前了——当然,那辆神秘的车驾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是在做梦。”

    “是的,好人儿,你是在做梦,可别掐我的大腿。”

    “那你为什么现在才出现!”

    班伏里奥忽然来了火气——天知道,已经过去三个月了——三个月!暑气早已褪尽,黄叶铺满了街道。可是在今晚之前,他一次都没有——

    “哎,这就要问你自己了嘛。”

    小疯子靠在他的肩膀上晃了晃头,又一点一点滑下去。

    “我的朋友、兄弟——怎么没能在神秘之地、甜美的梦乡里寻到我的身影?说实话吧,班伏里奥,你是把我抛在脑后啦,下次我可要踩碎你屋顶的瓦片,打烂你的窗子,教你光着屁股就从房间里跑出去,床上的姑娘都来不及穿好衣服——”

    班伏里奥还记得上一次的梦境。谁都没有,除了他自己。维罗纳陷入一片火海,天边鲜红如卡普莱特们的衣角。他漫无目的独自行走,最后走下一座石桥,随随便便地把双脚浸在河水里。在那片清凉之中他听见隐约的歌声和笑语,藏在一切杂物燃烧的混乱声响背后。

    ——他在黎明时分醒来,发现自己只是没有盖好被子。

    “我很想念你们。”他低声说,看着茂丘西奥舒服至极地枕在他的膝盖上。

    “我知道。”

    茂丘西奥轻快地回答,他正向班伏里奥的下颌伸出手去——他不久之前蓄起了胡须,而年轻友人看着它们的眼神倒让他觉得自己脸上长出了什么奇怪的东西。茂丘西奥答得太过随意,他甚至有点儿恼火了。

    “我说真的。”

    “我说我知道。”

    他搂着班伏里奥的脖颈直起身子,给了他一个长久而安静的拥抱。那些烦人的头发轻飘飘地擦着他的鼻尖,他忍不住抬起一只手,把茂丘西奥搂得更紧了些。

    “我还知道罗密欧为什么不在这儿。”

    “因为你不敢见他。”

    茂丘西奥松开手,看着友人的肩膀耷拉下去。他身上的悲伤浓重得就要流出来了。

    “我说对了?——你会认为我的死都是罗密欧的错吗?”

    班伏里奥毫不犹豫的摇了摇头。

    “当然不会!我只是……我不明白。那封信……和你们!……都走得太快了。”

    他的手指颤抖着摸索茂丘西奥的头发,最终停驻在他的脸颊旁边。

    “……是我告诉他朱丽叶的死讯。”

    “你看,如果那一路我走得再慢一些,如果我再等一等——该死的,哪怕我在路上跌断了腿呢!茂丘西奥,为什么是我亲口告诉他那句话?如果不是我,那么这一切都是谁的错误?”

    茂丘西奥倒是笑起来了。他听惯了的笑声,永远那样莫名又肆意。

    “难道必须有谁犯了错吗?亲爱的朋友,并不只有错误才能置人死地。许多好东西也一样能要了我们的命——看看窗外,你能听到云雀,月光浸没我们的脚趾。你还知道维罗纳的城墙,总是爬着绿色的藤蔓;有多少次我们在广场上游荡,没完没了地说着笑话……爱人的嘴唇,深夜的美酒,我们在烛火里跳舞——你看看罗密欧的眼睛,学会了爱的孩子——这一切!难道你不会为他们而死?”

    “如果你非要这么说,我倒是想问问,又是谁这样残忍,说着同生共死,却又把你独自留下?”

    班伏里奥一时讷讷无语。那双眼里的光辉是他所熟悉的,可茂丘西奥此刻的神情温柔到近乎含着歉意了。梦中的浮影凑近了,反握着他的手拉在唇边一触。仿佛有无尽迥异的苦痛与犹疑在此间奔流,它们碰撞、嘶喊、铺天盖地左冲右突,撕扯着两颗相爱的心,最终也只能在无解的碰触之间缓缓落定,犹如街市上人烟散尽后的尘埃。

    “就是这样吗?”

    “就是这样。”

    他看向窗外。正如茂丘西奥所说,这是一个绝好的夜晚。他不知道有多少爱人在这样的夜里相拥而眠,喁喁低语,也不知道有多少冰凉的游魂还在群星之下飘荡。他长流不息的血液收束于一个轻柔的吻,重新聚集在胸膛中央开始跳动。

    “死亡也不能阻止你做梦。”

    “死亡也不能阻止我做梦。”

    “说到这个……”

    “啊,我们可是在你的梦里。”

    茂丘西奥闭上眼睛,“也就是说,你想去什么地方,看到什么人——所有,你能想到的一切!告诉我吧,班伏里奥,你还想看到什么?”

    “我想看看……你们在什么地方?”

    茂丘西奥忽然睁大了眼睛。

    “你想——?”

    他抓了抓头发,努力让自己露出一个微笑。

    “哦。不要误会。”

    他没有放开茂丘西奥的手,只是向后一靠,仿佛想要就此沉没下去。

    “我只是……就只是看看。罗密欧,和你。你们上了天堂吗?在传说里的神殿之中?只要让我看一眼吧,茂丘西奥,你的灵魂,你们的幸福——”

    “除此之外没有什么了,真的。”

    “……总得有人活着吧。”

    他轻轻地说,仿佛是一声叹息。可回应他的只有沉默。班伏里奥模糊地想着,他几时这样安静过?茂丘西奥一天里对自己说的话比听旁人讲的一个月还要多。罗密欧是这么讲的……罗密欧,罗密欧。

    那个影子始终没有出现,好在茂丘西奥终于开口了。

    “我们好得不能再好了。”

    “亲爱的朋友,你所有的祈祷都能得到应许——啊,实际上,多亏了你,我们那儿甚至都不再下雨了。你知道,所谓的天堂就是那样一个地方……想爱的便去爱,想恨的依旧去恨,我们都是自由的,随你想要什么梦——”

    “我还记得你说,做梦的人总是说谎。”

    茂丘西奥眨眨眼睛。

    “我是说,我梦到做梦的人总是说谎!嗨,你的脑子可能不太灵光了——如果这话是假的,那做梦的人便要说真话;如果这话是真的,那我到底有没有说谎?班伏里奥。你要相信什么便相信什么,可不要生气!我知道你的脾气是最难缠的,哇,怎么,难道你还想揍我一顿不成?”

    班伏里奥瞪了他一会儿,叹出口气。

    “你怎么还是这么讨厌。”

    “谢了,我也爱你——这句绝对是真的。”

    茂丘西奥继续在他身边挨挨蹭蹭,一会儿摸摸他的头发,一会儿戳戳他的肩膀。他从前就总喜欢挂在人身上,拖都拖不下来,这会儿更是想要把许多年的份都一起补回来似的,抓着班伏里奥就不肯撒手。

    窗前的帘幕缓慢地飘动,班伏里奥就盯着它出神。他知道滚烫的泪水正缓慢地涌出眼眶,也知道自己鼻子发酸,仿佛被人迎面揍了一拳。

    “现在两家人都不打架了。你知道吗?他们真的给罗密欧和朱丽叶塑了纯金雕像……”

    “那算什么。整个世界的金子也比不上罗密欧的一根手指。”

    班伏里奥微笑起来。

    “是啊。”

    他不再去想茂丘西奥的脸是如何毫无生气地贴在自己的膝头,或者是他手里的火炬是怎样照亮墓室中未干的血。这只是一个梦。班伏里奥告诉自己,等到他醒来,等到他醒来……

    “你还会唱歌吗,茂丘西奥?”

    “当然啦。哦,我会反复讲述他们的故事,从早到晚——连一千年前的灵魂都听得津津有味,我决定试试一个故事讲上多少遍才会教人厌倦……”

    他从墙上摘下友人的六弦琴。丝弦长久无人拨动,早已干得发涩。可他的手势还是班伏里奥熟悉的——多少次,有多少次!他们倾听彼此的歌声,不为其余的一切,而只为想要——

    茂丘西奥总是喜欢唱一些稀奇古怪的曲调,不按韵脚,胡乱填满诙谐又下流的词。说实话班伏里奥把其中的一大半都给忘掉了——没人的脑子能装下那么多胡言乱语。但今天这一首其实只是城里流传许久的歌谣,就连不识字的车夫和仆人都能时不时地哼上几句。它一遍又一遍地在城门口响起,伴随一次又一次或长或短的别离。茂丘西奥清了清嗓子。他处处都与旁人不同,唯独在此处对一切俗套的祝愿全盘接受。

    他不知道拂动六弦琴的是茂丘西奥的手指或者只是一阵晚风。它们如此细碎轻微,但他从那把声音里听见笑意,正如他能看见友人微微扬起的唇角。班伏里奥让自己的手指拂过散落的黑发,如同搅动虚无之中的湍流。

    茂丘西奥平静地看着他,仿佛这只是一次再短暂不过的分别,他并没有踏过剧痛和死亡,也并没有碎裂为星辰再重新聚拢。他面对的只是一次重逢,在虚无和清醒的夹缝之中的片刻喘息。它细如发丝又乱如蛛网,摇摇欲坠,挂满斑斓易碎的朝露。

 

“亲爱的朋友啊,别望着我离开的路。”

“你的爱人斟满酒杯,她的嘴唇有怀中浆果的温度。”

 

“亲爱的朋友啊,别去寻找我的来处。”

“你看鸦群拉动纯金指针,它们也要离开这场骗局。”

 

“亲爱的朋友啊,别闭上眼睛品尝泪水。”

“用它们填满车辙,扬起鞭子和马尾。”

 

“亲爱的朋友啊,为何不永远歇在梦中?”

“布满荆棘的路,吹着从不停止的风。”

 

“亲爱的朋友啊,别忘记我爱你的面容。”

“把它带给七片海洋,愿你花园中的树木永远葱茏。”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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