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斑/

@GlacierInVain

Where is Romeo?

从死亡到死亡。

真正的灵魂并未堕入深井,

它在小径上前进。

 

班伏里奥大踏步地朝前走着,他的孩子们一边一个地坐在他的肩膀上。男孩的小手紧紧揪住他的衣服,妹妹则低着头,抚弄在城外折来的一枝小花。

马车在他身后碌碌拐弯。他笑着朝撩开帘子的人飞了个吻——那位美丽的妻子,温柔的母亲。她有着跟丈夫如出一辙的细致和温情,甚至不放心把娘家带来的熏肉交到仆人手里,只好匆匆地赶回去准备晚餐。

小儿子忽然扭动起来。他蹲下身,那孩子就像只兔子似的,“刺溜”一下滑下来跑远了。他们赶在夕阳落尽之前进了城门,此时的街道上,正是一天里行人最少的时刻,白日里香料、草木、蔬果和牲畜混杂的气息还未散尽,又被包裹进厨房里各类油脂和谷物的香气之中。每当此时,还在家门外逗留的就只有孩子——他们照例是要等到自己的小名被长腔短调地喊出来,才肯回去坐上餐桌的。

从他身边溜走的那个也是一样。他稍显笨拙地摆动着两条小胳膊,向自己的朋友跑过去。离得远了,班伏里奥看不清那又是谁家的调皮鬼,只知道他有一头漂亮的金发,用红色丝带仔细扎着辫子。小女儿以未经规束的姿态扯起裙摆,也追着哥哥一起去了。

孩子们都喜欢城市中心的广场,它不再是打斗和对决的场所,每逢节庆时,乐手和吟游诗人便在此处聚集。即使是平常时候,那儿也总是热热闹闹的——石块齐整贴着地面,宽阔而又平坦;雕刻着莨菪和忍冬的池中泉水长流。商贩、乐师、闲人和占卜者去留不定,对未经世事的眼睛是何等新鲜!——更不消说,繁茂的植物无须修剪,藤蔓、花朵、橄榄树和栗树挤在一起,围绕着倾斜而下的阶梯。夏日来临,它们重叠交错,再炎热的天气里也有一片阴凉可供孩童尽情嬉闹。

班伏里奥慢悠悠地走在后面。他已经能看见那两座——不,一座雕像了。上升的缓坡使得视野延展,先是头发、微阖的眼和嘴唇——再到微敞的衣领,和十指相扣的怀抱。他们紧密地依偎着,衣角和裙摆漾着褶皱,以一个柔和的弧度散开。仿佛雕琢它们的不是匠人的手,而只是一阵微风;仿佛下一秒,他们就要从那纯金的底座一跃而下,就这样相拥着跳起舞来——

“……爸爸!”

“怎么啦,我的宝贝?”

男孩喊了班伏里奥好几声,才让他回过神来。小儿子跑到他身边,抬头看看父亲又看看另一个方向,满脸困惑。

“爸爸,那边有一个姐姐要跟您说话。”

“是个哥哥!”

女孩儿也插嘴进来,拉着父亲的手指向旁边,“您看,就在那儿——”

“不,是个姐姐!”

小儿子鼓着脸比比划划,“她的头发是卷的,有那——么长!”

“是哥哥!”

“是姐姐!”

班伏里奥完全不明白他们俩在说什么奇思妙想的胡话。

“……可是,孩子们,那里什么人也没有啊。”

女儿把手里的花举在他面前。幼童摘了花总是会随手丢弃,这一朵虽然逃过厄运,却也只剩下了最后一瓣。

“衣服。”

那片紫色打着转从孩子的小手中飘落。她眯了眯眼睛,忽然甜甜地笑开了——好像有什么人走了过来,正轻柔地抚摸着她的头顶。

“爸爸,他说……’世上最可爱的孩子,不需要翅膀的天使。请转告你的父亲……’”

女孩歪着头听了一会儿,开始认真地拼读一字一句。

“啊,班伏里奥,连你也看不见我啦?”

“……”

想明白整个事情花了他很长时间。班伏里奥下意识地张开手,可是在他面前,没有允许拥抱的身体,也没有可以注视的眼睛。他像个傻瓜一样举手在虚空之中逡巡,原地转了好几个圈子。

“茂丘西奥……茂丘西奥!是你吗?是你吗——我的朋友,回答我!如果你真的在这里,在对我的孩子说话——”

他的双腿发软,喉咙干燥,心跳如同擂鼓。在他身边只有空气,充盈着不可见的尘埃,和金箔、火焰似的夕光。班伏里奥跌坐在雕像的底座上,仍旧不死心地四下环视。

“让我看到你!上帝啊……如果你可以……”

“我不行。”

小儿子代替他回答。班伏里奥隐约察觉有一阵风拂过脸颊,又倏然消失。

“唉,谁能想到呢,我不过是睡了一觉,竟然就失去了在旁人眼中出现的权利。你倒是说说,这是不是有欠公平?如果你想看到我的模样,就向记忆中去找寻吧。向你保证,我可是没有丝毫的变化——倒是你,班伏里奥!怎么,你居然已经做了父亲?”

他几乎完全没有听进去茂丘西奥在说什么——当然,他已经很努力地不想错过一字一句了。茂丘西奥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只好贴近了坐过去,蜷缩在雕像的衣摆底下。

“……这下可好。班伏里奥,这下可好——你是个瞎子,而我是个哑巴!”

“或者反过来。”

茂丘西奥揉了揉眼睛。整整一天他眼里的世界都影影绰绰,如同蒙着一层裹尸的轻纱。

“我连你都看不清楚。”自死荫之地回返的灵魂凑得更近了,几乎贴上班伏里奥的脸,他却一无所觉。“过了好几年是不是?你的孩子们有多大年纪了?我从城外一路飘进来,遇见的第一个人是位老者——他对我充耳不闻!当然了,那时候我还不知道自己成了个虚幻的玩意儿——第二个是披着斗篷的侍卫。见鬼,他还是我舅舅身边的呢!”

茂丘西奥的确说了很多话。的确比旁人一个月还要多。不过谁在乎呢——这一天可把他憋坏了。维罗纳的小王子正正当当地从城门走进来,他挡着行人的路大声喝问、跟在仆从背后挤进自家的宅邸。那些高低错落的房顶和塔楼跟以前还是一模一样,却没有一个人肯回答他的疑问。

“第三位撑着阳伞的女士头也不回地走掉了。班伏里奥,我懒得再问,便径直向你家里走去,可你的房门紧锁着,罗密欧的也一样——连提博尔特那家伙都不见了!怎么,你们难道是跑到什么僻静地方打了一架不成?”

男孩儿磕磕绊绊地复述他的话语。茂丘西奥张牙舞爪地对孩子做了个鬼脸,他们反倒是笑起来了。

班伏里奥撑着自己的脑袋一声不吭地听完。五年的时间对友人来讲,不过是一个短短的梦……茂丘西奥急匆匆来做一次奇妙的拜访,还没能意识到它们对他来说又是什么。他爱上一位姑娘,跟她一起走进教堂。他的孩子受洗、命名,一天比一天长得更快。千余日夜里他看着一双恋人的雕像渐渐落成,受人景仰再被人遗忘……

他的男孩迟疑了。班伏里奥抹了把眼睛,抬起头来。

“怎么,他又说了——”

“他问你我在哪儿,还问了好几遍。”

男孩迷惑地眨眨眼睛,“可是爸爸,我不是就在他跟前吗?”

“我是说,罗密欧在哪儿——”

茂丘西奥左右看看,忽然明白过来。

“嘿,你给这孩子取了他的名字!”

“……”

一阵突如其来的风把他的头发吹得乱七八糟,来来回回盘旋不去,简直教他睁不开眼睛。班伏里奥苦笑着把头发拢向脑后,胡乱挥了挥手。

“得啦,得啦。消消气儿,谁让我头两个孩子竟是一对双胞胎呢——难道你不觉得自己的名字跟朱丽叶放在一起会很奇怪?”

“……好吧。也算是有点道理,反正你们还会有很多小孩。到时候我们的名字可能还不够分呐——如果你想把这些个字母拆开来,每人头上安排两个音节,我倒是也不反对。”

茂丘西奥抬了抬下巴,无人可见地为他的朋友骄傲着。

“所以说,罗密欧人呢?”

“……茂丘西奥,你’醒来’之后,难道没有回到墓穴去看看吗?”

“噫,我到那儿去做什么?难道死了的人重回尘世,第一件事竟是去看自己的尸身变成了何种可怖模样?得了吧,这座雕像倒是更加赏心悦目一些……怎么,难不成维罗纳又出了什么圣人?这样大张旗鼓,隔着老远都能看见——唉,兄弟。死亡的轻纱还蒙着我的眼睛,这太叫人恼火,我想知道他们是谁,却怎么也看不清他们的脸!”

小罗密欧继续转达这一长串犹如往日的滔滔不绝。他未必明白每个词语的意思,单凭发音倒也学的似模似样。这就足够了——毕竟班伏里奥总是听着他说话,一直听了那么多年。

注视着他的绿色眼睛如同一片薄到透明的树叶。他穿过孩子的瞳仁看见茂丘西奥挣扎着复活的灵魂,死亡将他排除在世界之外,这个人还要努力握住仅存的一线蛛丝。他在整个维罗纳寻找自己的旧友和仇敌,一面为他的家庭欣喜,一面念念不忘那个缺席的友人。

班伏里奥仿佛回到那一天。那一天他传递了一个虚假的死讯——尽管今日的一切已经确凿无疑,他却觉得没有比这更大的错误。

“……茂丘西奥。我还以为你们早已重逢。”

他低声讲述了其后发生的一切。那些画面自记忆之中浮起,依旧鲜活如初——提博尔特的血洒向地面,罗密欧比他还要手足无措,他只好用那把凶器阻挡卡普莱特家的追兵。苍白面颊上的泪痕、城门口送行的人沉默不语……最后一次拥抱,最后一次目送朋友纵马远行。从维罗纳到曼丘亚的路那么长呵。他们的躯体披着光辉在广场中央重现,鲜血却永远留在墓室之中。

还有,还有。

茂丘西奥在听他说话。但班伏里奥再也看不见他了。

孩子们睁大了眼睛,他却迟迟没能得到回应。

“那么,他是为我复了仇了?……罗密欧,罗密欧!你被愤怒冲昏了头脑,你失去理智,你怎么敢去领受欧墨尼得斯的赐福!你难道不知她们徒有虚名,只会给你招来厄运!你们都已经得到幸福,人间还是天堂又有什么不同?班伏里奥,我要向你道歉,我本无意再让你经受一次分别——”

“……茂丘西奥?停一停!你在说什么?”

小朱丽叶抓着父亲的腿。

“他在笑呢。”

“不,他是在哭!”

小罗密欧抬手在他膝盖上方拍了两下,那里正歇息着一颗总是高昂的头颅。狂风环绕着他,气流的扰动犹如一声呜咽。它们掠过班伏里奥的发丝、颈项,让他的眼泪被扯碎,外套像一面悲伤的旗帜般翻涌。

他颤抖着手抚上去。一切都渐渐止息了,只有夜风自指缝间奔流。

“……好茂丘西奥,你叫叫他吧。*”

沉默。长久的沉默。他四下环顾,恍惚间仿佛看见一片紫色依着纯金雕像的衣角,就那样悄无声息地碎裂了。

 


注:*莎翁的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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