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斑/

补个档，是瓦球。

他们小的时候，也曾经头顶着头睡在同一张床上。那时他们手里空无一物，黑发软软地贴着小脑瓜。小王子们拿着手工制作的精致书册上床，给对方读一段简单的故事。有时候茂丘西奥先睡着，有时候瓦伦丁先睡着，另一个就继续念下去，直到自己也把书册丢下了床。
有一回，瓦伦丁点着插图上的一片蓝色。
“哥哥，你想不想去看海？”
“我想睡觉。”
结果还是更年幼的那个先进入梦乡。半梦半醒之间他听见茂丘西奥低低念起那段故事，它描绘着遥远的水域、帆船和甲板，白色海鸟会带给人们好运，也讲述了水底的宫殿、人鱼和闪耀的宝石。
“……于是水手们平安地回到了家乡，满载而归，从此平静富足地生活着……”
“晚安，瓦伦丁。”
一个孩子亲吻了另一个孩子的额头。
茂丘西奥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被他挡在身后的兄弟站在了自己对面。
也是在那时，他发现自己对提博尔特的愤怒变了味道——他能看出瓦伦丁对家族纷争并无兴趣，他仅是被这只孤独而轻巧，顶着月亮在城头漫步的猫所吸引。
…并且他们如此相似。相似到会被同样的东西牵动目光——茂丘西奥从不对自己撒谎。可他们又是如此不同。维罗纳的小王子穿起了红衣，整天混在卡普莱特堆里，比他的兄长更爱胡作非为，打起架来不留情面。茂丘西奥则没什么变化，他乐此不疲地维持着一个摇摇欲坠的天平，时不时就忽发奇想加重了砝码，又在倾覆的前一秒大笑着，手忙脚乱将之扶起。
日复一日的混乱之中，他们的目光偶尔交会，更多时候就那样轻轻错开。茂丘西奥晚归时兄弟的窗子总是黑的，他悄无声息攀过墙头，藤蔓长势正欢，投下纷垂的影。
那件事情一出，茂丘西奥当晚就进了亲王的书房。他说动舅舅把瓦伦丁派出城去，做一个可有可无的信使。瓦伦丁在舞会中也嗅到些蛛丝马迹，可他毕竟和故事的男主角没有什么牵连。而提博尔特——提博尔特。他飞快地盘算着。瓦伦丁不会从提博尔特那里得到任何消息。他在艾斯卡路斯家的人面前总是保持着该死的骄傲，特别是瓦伦丁，尽管他看去完全就是卡普莱特的一员。
瓦伦丁有什么独特之处？——他知道得太清楚了。他宁愿提博尔特永远不能发现，宁愿提博尔特永远把瓦伦丁当成爱追着自己跑、跟他哥哥一样烦人的浪荡子。
亲王敲了敲桌面，看向默默出神的孩子。艾斯卡路斯很少见他这样低垂眉眼的模样。作为统治者，他当然知道这些天里维罗纳正发生着什么——两家如果能够恢复和平，自然是他所乐见，可是婚姻——不。这种联系未免太过紧密了。
“你应该跟瓦伦丁一起走。”
“抛下我的朋友吗？不。我和瓦伦丁不同——他没什么可以失去的，他只爱他自己。”
“……没什么可以失去的？”
亲王咀嚼着这句话，从中品尝到一丝不祥的苦涩。
“孩子，我不愿这么说——但你难道没有想过，瓦伦丁可能会失去你？”
“……”
茂丘西奥转身就走了。他想让那个混蛋远离死神的呼吸，远离自己，远离提博尔特，甚至远离维罗纳，这受诅咒的家园——至于为什么？
他没空去想为什么。
他隐约看到的结局压顶而至。阴云翻涌着缓慢聚集，最终成为淋湿一切的雨。每个人都在恨，每个人都不无辜。他希望这些恨里能有那么一丁点儿的好东西，希望自己的朋友有这个运气。至于那些个跟他从小纠缠到大的烦人精们——哦，其中一个还刚捅了他一刀。
……他现在是真的没有时间去想了。
瓦伦丁回来时兄长已经被留在墓石之后。他知道提博尔特也在相隔不远之处长眠。他想起他们对峙的脸，电光石火，光彩闪耀。小王子匆匆离去了，亲王看到他，也只是一声长叹。
他半夜里睡不着，起来四处乱走。月光依旧是明亮的，花园西边的石墙上青苔幽绿，还留着半个脚印。

第二次去墓前造访，瓦伦丁带上了一把紫罗兰。茂丘西奥并未与他道别，他只记得自己打马出城，遥遥一望间出现在城墙上的紫色身影。而提博尔特从来很少与他交谈。有那么一刻他希望被杀死的是自己，甚至搞不清是想换回茂丘西奥的性命，或者只是宁可死在提博尔特的手上。
瓦伦丁决心永不原谅自己的兄长。
年轻人们为爱远行，再不回返。整个城市似乎骤然空荡起来，他就这样走了。离开维罗纳的小王子仍旧穿着红衣，不知是纪念还是提醒。第一次看见大海，他描摹一笔深浓的蓝。瓦伦丁曾经迎着浪潮走向海中，蹭在身上手上的颜料渐渐散开，蓝色融进蓝色，了无痕迹。
日复一日，瓦伦丁笔下的蓝色今天清浅明天晦暗，海边的天气变得太快，狂风也来得太急。他的外衣渐渐褪了色，变得松懈而柔软。再有颜料沾染上去，竟然能透出一抹深紫。
瓦伦丁依旧画着各种各样的海。平静的、狂暴的、清明的、灿烂的。海边的小城里没有一处会让他想起维罗纳，他蓄起了胡须，很少有人走近，再没有人喊他甜蜜的名字。
那些纸张越堆越高，在潮湿的雨季里生了霉斑。他抚摸那些蓝色如同抚摸自己的袖口。瓦伦丁在每一张画上写下自己的名字，却不知道还能把它们寄给谁。

Fin.